
子曰:繪事后素。
素,就是絹,潔白的絹。
意思是:先有白色絹底,然后繪畫。
比喻有良好的質(zhì)地,才能進行錦上添花的加工。
說明材料對于繪事的重要性。
這可能是最早記載繪畫的文字。
什么是絹?
絹是由蠶絲織成的絲織品。
拿史上最經(jīng)典的宋代院絹來說,
織成宋代院絹的一股股絲線,
是先由40—50根單絲平拉、合成為粗線;
然后,再由30—40多根粗線,平拉、合成一股更粗的線;
不加捻;呈扁平狀。
兩股絲交錯穿插,形成經(jīng)緯排布,
最后才用它們編織成畫卷。
《芥子園畫傳》在“絹素”一節(jié)中說:
宋有院絹,勻凈厚密;有獨梭絹細(xì)密如紙;
謝稚柳在《中國書畫鑒定》一書中也說:
約至南宋出現(xiàn)了雙絲絹,絹的普遍質(zhì)量都得到提高;
在故宮博物院從事古書畫研究長達50多年的王以坤先生,
在他的《古書畫鑒定法》一書中,
比較詳盡地描述了宋代院絹雙絲絹的織法。
他說:
五代到南宋時期的絹,較前代有了發(fā)展,
從表面看來,除了單絲絹(獨梭絹)外,
還出現(xiàn)了雙絲絹的形式,
這種雙絲絹的經(jīng)線是每兩根為一組,
每兩組之間約有一根絲的空隙,緯線是單絲,
緯線與經(jīng)線交織時,
每組經(jīng)線的一根絲沉下去,另一根絲浮在上面。

雙絲絹織法示意圖
經(jīng)過對出土宋畫的觀察、研究證實,
絲絹的織法確實如此。
需要補充的是:
一組經(jīng)線與身旁的另一組經(jīng)線間,留有一根經(jīng)線的距離;
緯線橫織四股之后,也留下一定的距離,
然后再織第二組,第三組……
如此反復(fù),織成了宋絹。

出土的雙絲織法的宋絹殘品
而所謂“獨梭絹”,
指的是,經(jīng)線、緯線分別都是一股,
橫豎交錯進行編織的絹素。

單絲絹織法示意圖
絹的制造工藝在宋代達到頂峰
所以記載絹的文獻也較多,比如文同和蘇軾。
由于他倆早年生活在四川,
四川當(dāng)時也是產(chǎn)絹地區(qū)。
世人多知湖州絹,少知鵝溪絹,
鵝溪在四川鹽亭縣,嫘祖(黃帝元妃)故里,
北宋畫竹圣手文同文與可出生在鹽亭,
他與蘇東坡兄弟倆在鵝溪有次雅集,世人少知。
時間在熙寧二年初夏,
文同寫信邀請表弟蘇軾蘇轍兄弟來到鵝溪,
他們走進山上的桑園,與農(nóng)婦一起采桑,喝茶聊天,
走出桑園又到織房參觀織婦紡線織絹,
了解絹的制造細(xì)節(jié),并反復(fù)詠嘆。
文同留有兩首詩《采桑》和《織婦怨》,
文同說到:擬將一段鵝溪絹,掃取寒梢萬尺長。
蘇軾當(dāng)然也有詩句:為愛鵝溪白螢光,掃殘雞距紫毫茫。
不知道這次雅集為何選在鵝溪?
但伴有農(nóng)桑紡織之趣,卻與西園雅集有大不同。
文同出生在鵝溪絹故里,生命最后一程卻上任湖州。
湖州亦是絲綢之都,綾絹故里,不知文與可知否?
鵝溪絹早有盛名,在《新唐書》中載:
“鵝溪絹為唐王宮之貢品,皇家畫院廣為采用”。
見文同、蘇軾之贊,更可想鵝溪絹在北宋之盛幾何,
明《一統(tǒng)志》:天下皆稱鵝溪絹。
而今,見鹽亭鵝溪多絲廠,但唯不見鵝溪絹,
鵝溪絹安在哉?
蘇軾之后有米芾,
米芾不僅是書畫家,亦是收藏家。
他在《畫史》中談到:
古畫至唐初皆生絹,
至吳生、周昉、 韓干后,
皆以熟湯半熟,捶如銀版,故作人物精采入筆。
今人收唐必以絹,辨見紋粗,便云不是唐,非也,
張僧繇、閻令畫皆生絹,
南唐畫皆粗絹,徐熙絹或如布。
這里需要注意的是,
生絹加工成熟絹的過程,
此為古法,
而今熟練,加膠礬處理,
恐已去此法遠(yuǎn)甚!
此古法失傳矣。
而五代絹,
據(jù)湯垕《畫鑒》、王思善《傳神秘訣》記載,
皆謂粗厚如布。
按各種文化的演進過程而言,
在工藝品昌盛的唐代之后,
不應(yīng)再有原始形態(tài)的絹素。
此種五代絹之記錄,
恐多源自戰(zhàn)亂不止之境況,
無御用品之織造,
故其織品略為簡陋而已!
有所謂徐熙、黃筌畫皆粗絹。
當(dāng)然也令人生疑,比如南唐李煜,
能在朝堂之上架鍋煮出澄心堂紙,
難道,造不出精美的絹素?
宋代用絹普遍,壁畫上裝以絹底,
細(xì)絲絹便于加工涂植物液及捶平,
使絹面平滑。
這也是宋畫工整技法和絹的質(zhì)地相互為因的結(jié)果。
但宋畫中小幅絹較細(xì)。
大幅或揭自璧畫者則仍粗絲。
宋絹此種不同者,
概因院畫昌盛,
最大者為皇室的所用,
次為繪畫作風(fēng)日趨工整,
再次為文人的書法秀勁,適合用絹。

目前市面上流行真絲和絹絲兩種材質(zhì)絹,此為絹絲礬絹所繪幽古圖局部
明代屠隆《畫箋》記載:
唐紙則硬黃短簾,絹則絲粗而厚,
有搗熟者,有四尺闊者。
宋紙則鵠白澄心堂,絹則光細(xì)若紙,
揩摹如玉,間有闊五六尺者,
名獨梭。
元絹有獨梭者與宋相似。
有宓家機絹皆妙。
明代唐志契《繪事微言論鑒藏》言:
唐絹絲粗而厚,或有搗熟者,
有獨梭絹四尺余者。
五代絹極粗如布。
宋有院絹,勻凈厚密,
亦有獨梭絹五尺余,細(xì)密如紙者。
元絹及內(nèi)府絹俱與宋絹同。
元時有密機絹,雪松、子昭畫多用此。
又嘉興府宓家以絹得名,今此地尚有佳者。
董太史筆多用砑光白綾,未免有晉賢氣。
兩位明代人都提到宓家絹,
甚是好奇,為當(dāng)時著名江南織造局?
又都說宋絹可達四五尺余,
相當(dāng)于現(xiàn)在一米五六的樣子,
可據(jù)現(xiàn)在能見到的宋絹真跡看,
這種說法并非一概而論。
發(fā)現(xiàn)溪山行旅的作者為范寬的宋畫研究專家李霖燦,
有一驚人發(fā)現(xiàn)——宋絹的寬幅問題。
他寫過一篇:
《蘇東坡詩和崔白雙喜圖——論宋代闊絹狹絹問題》。
傳統(tǒng)認(rèn)為宋絹單幅寬幅為54公分,
這是由人的雙肩間隔決定,
如果再寬投擲傳梭就成了問題。
那么大畫怎么辦?可以雙拼,也可以三拼,
范寬的溪山行旅,郭熙的早春,許道寧的雪溪漁父都是雙拼,
寬幅可達到一米二、三的樣子,
而像李唐的萬壑松風(fēng)圖,范寬的雪景寒林圖都是三拼,
寬幅達到一米五、六以上。
那么寬幅在一米以上的單幅絹有嗎?
有,崔白的雙喜圖,宋人梅竹聚禽圖,馬麟靜聽松風(fēng)圖皆是。
不僅如此,
蘇軾當(dāng)年還看到一幅三丈寬巨幅大絹,
嚇得他老人家大叫我靠不止,
這幅作品也是崔白的蘆雁(風(fēng)蒲)圖,
有詩為證:
《趙令晏崔白大圖幅徑三丈》
扶桑大繭如甕盎,天女織綃云漢上。
往來不遣鳳銜梭,誰能鼓臂投三丈。
人間刀尺不敢裁,丹青付與濠梁崔。
風(fēng)蒲半折寒雁起,竹間的皪橫江梅。
畫堂粉壁翻云幕,十里江天無處著。
好臥元龍百尺樓,笑看江水拍天流。
蘇軾有可能夸張,但寬幅肯定小不了。
這不僅讓人起疑,這么大的絹怎么做?
經(jīng)查實,這種寬幅絹作品極少,
基本都是皇家御制,也就是定制嘍,
看看崔白的身份就知道了,他是宋神宗的專職畫家,
沒有皇帝的指令,沒人敢讓他作畫;
另外,南宋馬麟也用寬幅絹,比如帝堯像,那也是奉命而作。
這么看來,只要皇帝有需求,
織個三丈寬的絹也是ok的。
所以,后來僅靠絹的寬幅來斷定作品的年代也不靠譜了!

李霖燦所著《中國名畫研究》
對于絹的前世今生,
清代沈宗騫可說是總結(jié)性發(fā)言。
《他在芥州學(xué)畫編》說到:
前人作畫多用絹,而絹亦粗細(xì)不一。
非惡粗而貴細(xì)也,工致宜細(xì),寫意宜粗。
且絹之生熟亦不一,非貴熟而惡生也,工致宜熟,寫意宜生。
大約不論粗細(xì),要以厚重者為尚。
今之妄論者,謂絹不如紙能經(jīng)久,究之紙之壽,安能及絹哉。
夫絹之所以不久者,礬重故耳。
今人不解用礬道理,生絹上欲以膠礬糊沒其縷眼,
不糊沒,又不可以作畫,故絹地不數(shù)年便碎裂無完,
于是咎絹之不能經(jīng)久。
彼特不知唐宋名跡之存于今者,獨非絹乎!
古絲今絲,不聞有異,而千余年尚存,其故何歟?
嘗聞前人論云:輕粉入絹素,槌如銀版。
古者多用蛤粉,今當(dāng)以石灰代之。
石灰之性燥,而能歷久不變色。
以大盆貯水,入灰攪勻,斗水不過合灰,
以絹單層入水,拖一過,起水不可絞(絞則絹終帶縐紋),
掛干以熨斗貼平,疊方尺許,
木槌石底,令有力者槌,勿近四邊。
既熟,輪折其未槌之處,槌之如前,
令通體皆熟,所謂色如銀版者也。
然后上幀,先拭以膠水。
候干,再以礬水上之。
冬月膠清,夏月膠重,礬之輕重亦隨之。
故盛暑時,不宜用膠礬于絹,以其重也。
生絹膠礬不得不重,而易裂。
熟絹膠礬得以輕,而不易裂。
則絹自應(yīng)槌之令熟,而膠礬自應(yīng)愈輕愈妙,但故輕亦不能用。
礬如數(shù)而膠不足,則墨痕水溢如暴紙;
膠如數(shù)而礬不足,則墨痕上覆之便脫。
膠不足者易以見,而量加之;
礬不足者難以辨,須點墨于絹,以水洗之。
不脫者可矣,否則亦量加之。
此亦候膠礬之法也。要知膠礬是伐絹之斧,特不得已而用耳。
蓋絹性與紙異,無膠礬則不利于筆;
有膠而無礬,則不利于色。
能酌而用之,使不過分,其猶愈于今之紙也多多矣。

湖州雙林鎮(zhèn)石孔橋
沈公所論算切中肯綮,至于絹的加工,
以及加工后絹的保存問題,
確實是一大難題。
即使當(dāng)代,
市面上也很難見到平整厚實的加工絹,
即好的礬絹。
所以畫者多購生絹根據(jù)自己需求自行加工,
但理想者鮮見。
原因就是文化的斷層和技藝的分工所致。
欲解決此種難題,需著手于古法的探尋,
以及畫人參與到制絹之中,
打通斷裂的脈絡(luò),
只有必先利其器,
唯此,才足以言善其事。

雙林綾絹老廠遺跡

雙林鎮(zhèn)一綾絹廠的工作織機

雙林鎮(zhèn)一綾絹廠的織機廠房

雙林鎮(zhèn)一綾絹廠膠礬機

此為絹絲,相較真絲而言,俗稱真絲下腳料,但其筆墨效果往往更佳